第十七章 夏至的草莓糖

走出图书馆的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完成系统重装的程序,所有的底层代码都被许皓之那番话彻底重写了。

我们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小径上,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又在下一个路灯下,将它们缩短,仿佛在预演着我们未来无数种可能的命运。

“那么,”我终于鼓起勇气,打破了沉默,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,“我们用什么来当那个新的‘变量’?如果上次是‘绝望’,那这次……我们要用什么去撬动它?”

许皓之停下脚步,转头看我。路灯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清瘦的脸部轮廓,那双总是盛满疲惫和死寂的眼睛里,此刻正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属于逻辑和疯狂交织的光芒。

“‘绝望’的反义词。”他言简意赅。

“希望?快乐?还是……爱?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,当“爱”这个字从我唇间溜走时,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烫了起来。在这样探讨生死存亡的严肃时刻,提及这个字眼,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,甚至……过于奢侈。

许皓之似乎没有察觉我的窘迫,或者说,他此刻的思维,已经完全进入了一种高度理性的分析模式。

“这些情绪太个人化,太难以量化。我们无法保证我们两个产生的‘希望’或者‘快乐’,能够达到和上次‘绝望’同等的能级。”他冷静地分析道,“上次的‘绝望’之所以能成为变量,不仅仅因为它的强度,更因为它通过‘退学’这个公共事件,辐射到了我们之外的场域。它引起了老师、同学的震动,形成了一个小范围的‘情感共振场’。我们的变量,需要一个载体,一个舞台,把它放大。”

我愣住了,他想得比我深太多了。我还在纠结于用哪种“颜料”,他却已经在考虑用什么“画笔”和“画布”了。

“那……我们的舞台是什么?”我追问。

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抬头看了一眼教学楼外墙上悬挂的电子屏。上面滚动着一行鲜红的标语:“热烈庆祝我校建校七十周年,距校庆晚会还有28天”。

他的目光,就在那行字上,定住了。

我的心,也跟着漏跳了一拍。

“校庆晚会。”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四个字。

是的,还有什么比一场全校师生都会参加的校庆晚会,更完美的“舞台”呢?那是一个天然的、巨大的“情感共振场”。

“我们要在那天,制造出一个能级足够强大的,正向的情感变量。”许皓之的声音里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一个足以覆盖全场的,巨大的‘希望’。”

深夜的冷风吹过,我却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在奔腾。

就这样,一个名为“希望”的计划,在我们之间,悄然成型。

接下来的日子,我和许皓之进入了一种全新的、心照不宣的共生状态。

我们不再刻意疏远,也不再假装陌生。我们像两个最高级的特工,用眼神、用最简洁的词汇、用一张张写满代码和公式的草稿纸,进行着我们隐秘的合作。

我们一起上课,一起去图书馆,一起在晚自习后,走到学校那个人迹罕至的小花园,讨论我们的计划。

我们的目标,是在校庆晚会上,表演一个节目。

一个能够引爆全场情绪的节目。

“做什么?”在一次“秘密会议”上,我问他。

“音乐。”许皓之回答得毫不犹豫,“语言的尽头是音乐。它是最能跨越隔阂、直达人心的东西。”

“可是我们……”我有些迟疑,“我们没有原创歌曲,翻唱的话,力量可能不够。”

“那就写一首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笃定,“你写词,我谱曲。”

我惊得说不出话来。我从不知道他会谱曲,而他,又是怎么知道我能写词的?

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,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,递给我。

我打开一看,那是我高一的时候,在作文本上写的一首小诗。那时候年少轻狂,总爱写些故作深沉的句子,后来自己都觉得矫情,早就忘到脑后了。

“你的作文本,有一次被老师当成范文,在全年级传阅过。”他解释道,声音有些不自然,“我……记住了。”

我的心脏,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。

原来,在我不知道的角落,在他被所有人仰望的光环之下,他曾经,这样安静地、不动声色地,关注过我。

那是一种比任何直白的告白,都更让我心动的证明。

我接过那张已经微微泛黄的纸,点了点头,用尽力气,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:“好。”

于是,我们的合作,进入了第二阶段。

我们开始创造一首属于我们的歌。一首,用来对抗命运的歌。

创作的过程,比想象中要艰难,却也充满了奇异的快乐。

我将我们经历过的一切,那些无尽的黑暗、挣扎、失败和绝望,都揉碎了,碾成了文字。但这一次,我不再仅仅是陈述痛苦。我在每一个句子的结尾,都留下了一丝光亮的出口。

许皓之则将我的文字,变成跳动的音符。

我们常常会为了一个词,一段旋律,争论到深夜。学校的琴房不对外开放,他就从家里带来一把木吉他,在那个小花园里,一遍遍地弹奏、修改。

月光洒在他低头拨弄琴弦的侧脸上,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,那些曾经在物理卷上推演出无数冰冷公式的手,此刻,却能流淌出如此温暖的旋律。

我常常看着他,就看呆了。

我感觉,我们不像是在写一首歌,而是在共同描绘一个我们渴望了无数次的、崭新的未来。我们把所有的希望、所有的不甘、所有的孤注一掷,都倾注进了这首歌里。

歌名很快就定了下来,叫《未命名回响》。

因为我们不知道这次尝试会换来怎样的回响,我们甚至不知道,会不会有明天。

但我们还是要去唱。

用尽全力地唱。

校庆晚会的节目海选,我们毫无悬念地通过了。负责审批的音乐老师听完我们的小样后,惊为天人,当场就拍板,把我们的节目放在了晚会压轴的位置。

一切,都在朝着我们计划的方向,完美地行进。

距离校庆晚会还有三天的时候,我们进行了最后一次彩排。

空无一人的大礼堂里,只有我们两个人。我站在舞台中央,他坐在我的身侧,怀里抱着那把木吉他。

他弹起前奏,那熟悉的旋律在空旷的礼堂里回响。

我握着麦克风,闭上眼睛,开始唱。

“……曾于永夜跋涉,追逐一道流火……”
“……曾被时间放逐,沉默代替诉说……”

我的声音,穿过黑暗,和他的吉他声交织在一起。我们之间没有对视,却感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,都融入了同一个节拍。

“……若命运是漩涡,以歌声作舟楫挣脱……”
“……若结局是荒漠,以此刻的热血,浇灌一捧花火……”

唱到副歌的时候,我睁开眼,看向他。

他也正抬头看着我。

舞台的追光灯从头顶打下来,将我们笼罩其中。在他的眼睛里,我看到了和我一样的、燃烧的火焰。那火焰里,有我们共同的过去,有我们决绝的现在,还有我们赌上一切的、那个未知的未来。

一曲终了,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。

礼堂里一片寂静。

我们谁都没有说话。

许久,他放下吉他,站起身,朝我走来。

他走到我面前,伸出手,轻轻地,将我额前一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,拨到耳后。

他的指尖冰凉,触碰到我滚烫的皮肤,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。

“颜希,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无比清晰,“别怕。”

我点点头,眼眶一热,差点掉下泪来。

我怕的从来都不是死亡。我怕的,是永无止境的、孤独的轮回。

但现在,我不怕了。

因为他在这里。
#  #

校庆晚会当天。

后台人声鼎沸,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兵工厂。化妆品的香气、定型喷雾的味道、混合着每个人身上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散发出的荷尔蒙气息,构成了一种独特的、属于舞台的喧嚣。

我和许皓之坐在最安静的角落里,等待着上场。

我们是最后一个节目。

我能听到外面主持人报幕的声音,能听到一阵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。每一个声音,都像是在为我们的计划,进行最后的倒计时。

我的手心全是汗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。

忽然,一只冰凉的手,覆在了我的手背上。

是许皓之。

他没有看我,只是看着舞台入口的方向,但他的手,却用力地、稳稳地握住了我。

“到我们了。”他说。

聚光灯亮起的瞬间,我深吸一口气,和他并肩走上了舞台。

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,无数双眼睛聚焦在我们身上。我看不清他们的脸,却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、属于青春的热浪。

许皓之在我身边坐下,调整好麦克风,手指搭在了吉他弦上。

他对我点点头。

前奏响起。

整个礼堂,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
那清澈又带着一丝忧郁的吉他声,像一阵风,吹散了所有的喧嚣。

我闭上眼,将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,然后,开口唱出了第一个字。

我的声音,通过麦克风和音响,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。我唱着我们经历的黑暗,唱着我们目睹的坠落,唱着我们在绝望中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救赎。

我能感觉到,台下的气氛在变化。

起初是好奇,然后是安静,再然后,是一种被歌声攫住的、感同身受的沉浸。

当唱到副歌,唱到那句“以此刻的热血,浇灌一捧花火”时,许皓之的和声加了进来。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像磐石,支撑着我几近颤抖的声线。

我们的声音,一高一低,一明一暗,交织在一起,像两条从不同时空出发,却最终汇于一处的河流。

台下,开始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起。

那是学生们自发亮起的手机闪光灯。

一点,两点,十点,百点……

很快,整个礼堂就变成了一片由光点汇成的、璀璨的星海。那每一颗星,都是一份被我们点燃的、共振的希望。

我睁开眼,看着眼前的星海,眼泪终于决堤。

我看向许皓之,他的眼眶也红了。他看着我,嘴角,缓缓勾起了一个笑容。

那是我在无数次轮回里,从未见过的,一个真正属于十七岁少年的、干净而明亮的笑容。

最后一个音符落下。

我们赢了。

我们成功制造出了一个如此巨大的、由上千份希望汇集而成的“变量”。

在排山倒海的掌声中,我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能量,将我和许皓之包裹。周围的一切,舞台、灯光、星海、掌声,都开始扭曲、模糊,最后,化作一片耀眼的、纯粹的白光。

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,仿佛正在挣脱某种沉重的枷锁。

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,我用尽全力,抓住了许皓之的手。

这一次,我们一起走。

……

……

夏日的蝉鸣,像永不休止的潮水,一阵一阵地涌入耳朵。

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晃得人眼晕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味道。

我……在哪里?

我缓缓地睁开眼,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一双小小的、胖乎乎的手。我的手?不对,这手太小了。

我撑着身子坐起来,发现自己正坐在一片小区的沙坑里。我低头看了看自己,身上穿着一条粉色的、带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,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小凉鞋。

我的身体……变小了?

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,无数的记忆碎片,那些属于十七岁的、二十四岁的,属于无数次循环的记忆,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垮了我此刻幼小的大脑。

我们……成功了吗?

还是说……

“颜希。”

一个稚嫩的、带着点怯生生的童声,在不远处响起。

我僵硬地转过头。

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小衬衫,留着西瓜头的男孩,正站在沙坑的边缘,小心翼翼地看着我。

他的脸圆乎乎的,眼睛又大又亮,像两颗黑葡萄。

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。

哪怕他变成了六岁的模样,我也能一眼认出他。

那是许皓之。

他的眼睛里,同样闪过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、巨大的震惊和茫然。显然,他也和我一样,带着所有的记忆,回到了这里。

我们没有打破循环。

我们甚至没有让它变得更好。

那场由我们亲手制造的、巨大的“希望变量”,它强大到……直接将整个程序,重置为了出厂设置。

我们回到了最初的、一切悲剧尚未开始的原点。

我看着他,他也看着我。我们两个六岁的孩子,用两双承载了百年孤独的眼睛,对视着。

然后,我看见六岁的许皓之,迈开他的小短腿,一步一步地,走到我面前。

他朝我伸出他那只同样小小的、肉乎乎的手。

在他的手心里,躺着一颗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、红得像宝石一样的糖果。

那是我记忆里,最甜,也是最苦的一颗糖。

“给你吃。”

他用那属于六岁孩童的、天真无邪的声音,对我说道。

“草莓味的,很甜哦。”

我看着那颗糖,看着他那张纯真无邪的脸,和那双深不见底的、写满惊骇与绝望的眼睛,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,从尾椎骨一路攀升,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和思想。

一切,又回到了开始。

而这一次,我们面对的,是长达十八年的、无法快进的、无比清醒的……凌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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