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 无声的同谋

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戏,那么我和许皓之现在所扮演的,无疑是难度最高的角色。

我们要用六岁的身体,演出天真无邪;用孩童的视角,窥探成人的世界;用稚嫩的声线,交换最沉重的情报。而这场戏的观众,只有我们彼此。唯一的报酬,或许就是能从对方的眼睛里,确认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的疯狂。

我们的“调查”,就在这种极致的割裂感中,悄然开始了。

第一个需要确认的目标,是那颗诅咒般的草莓糖的来源。

在幼儿园午睡的时间,当所有孩子都陷入香甜的梦乡时,我和许皓之却毫无睡意。我们并排躺在自己的小床上,盖着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被子,睁着眼睛,用最低的、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,进行着我们第一次正式的“情报交换”。

“糖,是妈妈给我的。”许皓之的声音像蚊子哼,他盯着天花板,嘴唇几乎不动,“她说,是‘林阿姨’送的。”

林阿姨。

一个陌生的姓氏。在我和许皓之庞大的记忆库里,无论是哪一次轮回,我们的生活圈中,都没有出现过一个姓“林”的、并且能和我们父母产生交集的关键人物。

她是谁?

“你见过她吗?”我问,声音同样压得极低。

“没有。”他回答得很快,“妈妈说,是她以前的同事,很久没联系了,那天在街上偶然遇到的。”

偶然。

又是这个词。

我们的命运,似乎总是被无数个看似偶然的事件,推向那个必然的深渊。

“她长什么样?你妈妈有说过吗?”我追问。

“没有。就说,给了我一小袋糖果。”许皓之的呼吸停顿了一下,“她说,那个阿姨……很漂亮,但是看起来很伤心。”

漂亮,又伤心。

这几个字像投入水中的石子,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。一个模糊的、神秘的女性形象,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慢慢勾勒。

我们的第一个调查目标,就此确定:找到这个只存在于许皓之妈妈口中的“林阿姨”。

但这对于两个六岁的孩子来说,无异于大海捞针。我们没有行动自由,无法接触到父母的社交圈,更不可能直接去盘问。我们唯一的武器,就是观察和聆听。

于是,我们成了家里最安静的“小尾巴”。

我会在妈妈和同事打电话聊八卦时,假装在她脚边专心致志地玩着芭比娃娃,实际上却竖起耳朵,不放过任何一个听起来陌生的名字和信息。

许皓之则会搬个小板凳,坐在他爸爸的书房门口,一边看漫画书,一边听着里面父母的交谈。

我们就这样,像两只最耐心的蜘蛛,在我们各自的家里,悄悄地编织着一张用破碎信息组成的、细密而脆弱的网。

然而,一个星期过去了,我们一无所获。

“林阿姨”这个名字,就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盐,瞬间溶解,再也无迹可寻。父母的日常对话里,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。

挫败感,像潮湿的青苔,开始在我们心底蔓延。我们知道要对抗的是一个庞然大物,却没有想到,连它的一片衣角都如此难以触碰。

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午后。

许皓之的妈妈,也就是我记忆里那位温柔的“周阿姨”,带着他来我们家做客。大人们在客厅里喝茶聊天,我和许皓之则被“发配”到我的房间里玩。

“周阿姨”带了一本厚厚的相册来,说是我妈妈前阵子找她要的,里面都是她们单位以前组织活动的照片。

我的心脏,猛地漏跳了一拍。

我立刻拉着许皓之,凑到妈妈她们身边,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央求:“妈妈,妈妈,我想看你们年轻时候的照片!”

妈妈被我逗笑了,刮了刮我的鼻子:“你这小人精,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
说着,还是打开了那本封面已经有些泛黄的相册。

我和许皓之挤在沙发扶手上,一人一边,假装好奇地看着那些褪色的老照片。我们的眼睛,却像最高精度的扫描仪,飞速地掠过一张张笑脸。

“呀,这张,你看我们多年轻。”周阿姨指着一张照片笑了起来,“这是单位组织去郊区农家乐,得有十年了吧。”

照片上,我妈妈和周阿姨,还有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,都笑得灿烂。

我的目光,却死死地定在了照片的角落。

在人群的最边缘,有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。她没有看镜头,而是微微侧着头,看向远方,脸上带着一抹与周围格格不入的、浅淡的忧郁。她的相貌算不上惊艳,却有一种让人过目难忘的、清冷易碎的气质。

最重要的是,她的手里,拎着一个红色的小礼品袋,上面印着一颗草莓的图案。

我用眼角的余光,瞥了一眼许皓之。

他的瞳孔,也在那一瞬间,猛地收缩。

找到了。

虽然没有任何证据,但我们心里都有一个无比强烈的直觉——她,就是那个“林阿姨”。

“妈妈,这个阿姨是谁呀?”我伸出小小的手指,指向照片角落的那个女人,声音里充满了属于孩童的、理所当然的好奇。

我妈妈看了一眼,眼神里闪过一丝怀念和复杂的情绪。

“她呀,”妈妈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用词,“她叫林清雨,是妈妈以前最好的朋友。”

林清雨。

一个和她的气质一样,带着雨水般清冷诗意的名字。

“那她现在在哪里呀?怎么没见过她来我们家玩?”我继续追问。

客厅里的气氛,因为我的问题,瞬间安静了下来。周阿姨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。

我妈妈沉默了片刻,才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她…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

“是很远很远吗?”我仰起头,用我最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她,“比爸爸出差去北京还要远吗?”

妈妈没有回答我。

她只是看着照片里的那个女人,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我无法读懂的、深切的悲伤。良久,她合上了相册,对我勉强笑了笑。

“小希,你和皓之去房间里玩吧,大人要说说话了。”

那是一种不容置喙的、温柔的驱逐。

我和许皓之对视一眼,默默地从沙发上滑下来,手牵着手,走回了我的房间。

关上房门的瞬间,我们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像是两个刚刚从战场上撤退的士兵。

我们找到了第一个关键人物的名字——林清雨。

也得到了第一个关键信息——她已经不在我们父母的生活中了,并且,她的离去,是一个让大人们讳莫如深的话题。

我走到书桌前,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,在一张废弃的草稿纸背面,郑重地、一笔一划地,写下了这三个字。

林、清、雨。

许皓之走到我身边,看着纸上的名字,眼神无比凝重。

我们都知道,这三个字,就是解开我们身上这道无尽循环枷锁的,第一把钥匙。

只是我们都没想到,当我们试图用这把钥匙去打开第一扇门时,门后等待我们的,会是一个远比“死亡循环”本身,更加残酷和悲伤的真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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