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最后

门把手转动的声音,在死寂的书房里,清晰得如同丧钟。

那一声“咔哒”,宣告了我们所有侥幸的终结。

我看见许皓之的身体猛地一僵,那张因为真相而惨白的脸,此刻彻底失去了血色。他下意识地将那张薄薄的报纸和纸条攥在手心,藏到身后,像一只护着伤口却不知所措的幼兽。

门开了。

先走进来的是许叔叔,他身上还带着酒宴后的微醺和疲惫。当他看清书房里的我们,以及我们脚边散落的、被解开捆绳的旧报纸时,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。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、错愕,以及一丝……果然如此的了然。

紧随其后的是周阿姨。

“你们两个……”她的话语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,戛然而止。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,从我们惊慌的脸上,扫到那个被打开的柜门,最后,死死地定格在许皓之藏在身后的右手上。

时间,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,粘稠得如同沼泽。

空气里,那股旧纸张的霉味,似乎与二十年前那个夏日午后的血腥气,悄然重合。

“皓之,你手里拿的什么?”周阿姨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。

许皓之用力地摇头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还在本能地、徒劳地,想要维护这个家的最后一丝体面,想要保护他的母亲。

可我知道,来不及了。

这场循环,这场被执念扭曲的时空,就是由一个被掩盖的真相开启的。那么,结束它的唯一方式,就是将这个真相,血淋淋地,暴露在阳光之下。

我们是钥匙,也是祭品。

我深吸一口气,从许皓之颤抖的手里,轻轻抽出了那张报纸和纸条。我的动作很慢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。

许皓之惊愕地看着我,眼睛里充满了哀求。

我对他,几不可察地,摇了摇头。

对不起,许皓之。这一次,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了。

我向前走了一步,站在了书房昏黄的灯光下,将那两份薄薄的、却重若千钧的纸,展现在他们面前。

“我们都知道了。”

我的声音,是我从未有过的平静。那是一种在经历了无数次死亡与重生后,被磨砺出的、属于幸存者的平静。我不再是六岁的颜希,我是那个和他一起,在绝望里轮回了无数次的同谋。

“关于林清雨阿姨,关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,关于那一场……被伪装成‘意外’的死亡。”

我说出“林清雨”三个字时,周阿姨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仿佛被无形的子弹击中。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,那双曾经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里,此刻充满了怨毒和疯狂。

“你胡说!你这个小贱人,你胡说什么!”她尖叫起来,像一只被彻底激怒的雌兽,朝我扑了过来。

“够了!”

一声压抑的怒吼,来自一直沉默的许叔叔。

他一把抓住了周阿姨的手臂,将她死死地拦在身后。他高大的身躯在颤抖,眼眶通红,那张常年维持着儒雅和从容的脸上,第一次出现了裂痕,是痛苦,是悔恨,是积压了二十年的,无处宣泄的绝望。

他没有看我,他的目光,穿透了我和许皓之,落在了那张泛黄的报纸上。

“报应……这都是报应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,“是我对不起她……是我害了她……”

“你闭嘴!”周阿姨疯狂地挣扎着,指甲深深地陷进许叔叔的手臂里,“许正明,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!你忘了她是怎么对我的吗?她是我最好的朋友!我把什么都告诉她,可她呢!她背着我,怀了你的孩子!该死的人是她!是她!”

她终于喊了出来。

将那个盘踞在她心中二十年,日夜啃噬着她灵魂的秘密,嘶吼了出来。

那一瞬间,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

我感觉到了。

那股一直捆绑着我们,让我们在六岁这一天无限循环的、强大到足以扭曲时空的执念,在这一刻,因为真相的彻底暴露,开始剧烈地动荡。

世界,在我的眼前,开始出现裂痕。

书架、墙壁、天花板……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打碎的镜子,出现了无数道白色的裂纹。光,刺眼的、纯白色的光,从那些裂缝中迸射出来。

周阿姨的嘶吼还在继续,她指着我,指着许皓之,指着她的丈夫,像是在审判全世界:“我有什么错?我只是想保住我的家!我只是给了她一颗草莓!是她自己要吃的!是她自己身体不好!她活该!她和那个孽种都活该去死!”

那怨毒的诅咒,成了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里,最后的声音。

许叔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,两行眼泪从他满是褶皱的眼角滑落。

而许皓之,我身边的许皓之,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母亲,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最后一点光,也彻底熄灭了。他小小的世界,在这一刻,被他的至亲,亲手碾得粉碎。

白光越来越盛,吞噬了书房里的一切。

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,像被风吹散的沙画。

这就是结局吗?

打破循环的代价,就是和这个被诅咒的时空一起,彻底湮灭?

也好。

至少,我们一起找到了真相。

至少,在最后的时刻,我不是一个人。

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转过头,看向许皓之。他的身影,在白光中已经变得模糊。

我向他伸出手,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,抓住他冰冷的手指。

可这一次,我只触碰到了一片虚无。

“许皓之。”

我在心里,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。

如果……如果还有下一次。

不是作为六岁的孩童,不是作为被困的同谋。

如果有一天,我们再一次在十七岁的操场上相遇,阳光很好,微风不燥。

你会不会,还记得我?

会不会,还记得我们曾经是彼此唯一的孤岛,记得我们曾并肩对抗过整个绝望的命运?

许皓之,记住我。

求你,千万、千万,不要忘记我。

白光爆裂,我的意识,在瞬间被吞噬,坠入了无尽的黑暗。

……

“……颜希?颜希?你醒醒!”

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。

熟悉的声音,熟悉的,带着焦虑的语气。

我猛地睁开眼。

映入眼帘的,不是许家那个昏暗的书房,也不是刺眼的白光,而是……高中教室里,那片熟悉的、被粉笔灰染得有些斑驳的天花板。

我趴在课桌上,阳光透过窗户,在我的手臂上洒下温暖的光斑。教室里闹哄哄的,充满了少年少女的欢声笑语。黑板上,值日生的名字旁边,用红色的粉笔字,清晰地写着日期。

十月三十一日,星期三。

期中考试的,第二天。

我……又回来了?

我的心脏狂跳起来,几乎要冲出胸膛。我豁然抬起头,环顾四周。一切都那么真实,真实得让我热泪盈眶。

时间节点被跨越了。

我们……成功了。我们打破了!吗?

我颤抖着,目光发疯似的在教室里搜索。

然后,我看见了他。

许皓之。

他就坐在窗边的第三排,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,正侧着头,和他的同桌说笑着什么。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,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。他的眉眼舒展,笑容干净,是我记忆里,那个最耀眼的十七岁少年。

他没事。他也回来了。

巨大的喜悦和后怕,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。我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,不顾周围同学投来的诧异目光,径直向他走去。

我的脚步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,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
十次,不,是远远不止十次的轮回。那些在时空里的挣扎与绝望,那些在无数个“明天”里的并肩作战,那些在废弃公园里的同盟誓言,那些在书房里共同面对的恐惧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将在这一刻,得到最终的印证。

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同谋,我们是战胜了命运的幸存者。

“许皓之。”

我站在他的课桌旁,叫出了他的名字。我的声音,因为哽咽而微微发颤。

他闻声,抬起头。

那双我看了无数遍、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眼睛,望向了我。

我的心,在这一刻,提到了嗓子眼。

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,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先是闪过一丝礼貌的询问,然后,是全然的、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……

陌生。

他看着我,就像看着一个突然打断他谈话的、不认识的普通同学。他微微歪了歪头,眉宇间带着一丝客气的困惑。

“同学,”他开口了,声音干净得像被泉水洗过,却也冰冷得像一把刀,直直插进我的心脏,“你叫我?我们……认识吗?”

轰——

我的世界,在这一瞬间,万籁俱寂。

我脸上的笑容,僵住了。我眼里的泪水,凝固了。我伸向他的手,停在了半空中。

他……不记得了。

他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
不记得那场无尽的轮回,不记得那份尘封的罪恶,不记得那个名叫林清雨的女人,不记得我们是怎样在绝望中,将彼此视为唯一的浮木。

他甚至,不记得我。

我赢了。

我用我们共同的记忆,我们之间唯一的、深刻的羁绊,作为打破循环的最终祭品,换来了他一个光明的、一无所知的、崭新的未来。

他得救了。

而我,被永远地,留在了那段回忆里。

我看着他那张干净而茫然的脸,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,在那个循环了无数次的夏天,我曾经问过他的那个问题。

“如果一部戏,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是悲剧,你还会选择登台,一遍遍地演下去吗?”

我的答案是,会。

现在,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答案的全部代价。

我会登台,我会一遍遍地演下去。然后,在落幕之后,带着所有无人知晓的剧情,一个人,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,直到地老天荒。

我的暗恋,我那场惊天动地的、穿越了无数时空的爱情,从头到尾,都只剩下我一个人的,独角戏。

我慢慢地,慢慢地,收回了僵在半空中的手。

我看着他,用尽全身的力气,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我说,声音轻得只有我自己能听见。

“我认错人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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