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怎么办

  始终甩不掉一身臭水沟的味儿,它比甩掉跳蚤还难。我就像块移动的臭泥巴,在黄皮两脚兽眼皮子底下,贴着墙根往雨花台那边一点一点拱。雨花台那股老黑的味道,依稀可辨,像大风天里的肉骨头香,时有时无,我鼻子抽筋似的拼命嗅,才没跑偏。

  越靠近雨花台,那股熟悉的土腥味儿越浓,是老黑的味儿!但这的味儿与城里不一样,里面掺了太多别的,血腥气里有浓浓的不甘,烧焦的糊味里有火药的苦,腐臭的气味里满是不屈。而踩下去的地面黏糊糊的,不像是泥,是黑红色,半干不干的,还粘爪子。我低头舔了一下爪子,一股血腥味瞬间炸满口腔,我“呸呸”地吐着舌头,心沉了下去。

  "‘轰隆——’一声巨响",震得我耳朵里“嗡”的一下,整个大地都在脚下颤抖,差点把我掀个跟头。不是在天上,在前面,雨花台的山坡上!我吓得“嗷呜”一声,本能地想缩头,可老黑的味儿就在那个方向,被爆炸的风一吹,猛地浓了一下,一瞬间盖过了血腥味。

  拼了!我撒开腿,也顾不上什么墙根不墙根了,踩着那些黏脚的“泥巴”,朝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疯跑。这时我的,心跳比被虎子追时更快,咚咚地砸着肋骨生疼,喉咙里也因为恐惧干涩得呜咽。

  山坡上,没有一个人,只是一片狼藉。树东倒西歪,焦黑焦黑的,像被雷劈散的巨人尸骸。地上全是坑,大的小的,坑里还汪着黑乎乎的水,空气里血腥和烂肉味像黏稠的粥。碎砖烂瓦就不用说了,还有……还有好些像破布片的残肢散在地上,颜色也是黑乎乎的,混合着不知道原来是什么颜色的泥土

  这地方,比城里还像地狱。

  我扯着嗓子喊,声音因为抖得太厉害,被风一吹就散了:“老黑!老黑!是我!大黄!”

  那天的声音带着哭腔,在死寂的山坡上显得特别刺耳。

  没狗应。只有风吹过焦树杈的“呜呜”声,活像野鬼在哭。

  于是我像没头苍蝇一样,在废墟里乱窜,鼻子贴着地皮使劲闻。老黑的味道还在这里,就是很淡!绕过一堆塌下来的沙袋(那东西硬邦邦的,硌爪子),我钻进炸塌了一半的,一个破洞。

  洞里黑黢黢的,鼻子里一股血腥混着汗馊的气味,直冲脑门,呛得我差点背过气。那味道……是老黑!很浓,还带着股……我从未闻过的,甜腻腻的腐烂气味!我能感觉到,那股不祥的热气是从洞穴深处传出来的。

  “呜……”黑暗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,像被踩住尾巴的耗子。

  “是老黑?”我心脏猛地一抽,顺着声音连滚带爬地拱进去。

  借着洞口透进来那点光,我看清了。老黑瘫在一堆碎砖头上,半边身子都被暗红色的东西糊住了,湿漉漉的。它那条过去总能把我抽得嗷嗷叫,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尾巴,现在像条破麻绳似的耷拉在泥水里。最吓人的是它的肚子,那里……那里的毛被血粘成一缕一缕的,露出底下黑红色翻卷的皮肉,甚至能看到白色的碎骨头茬,还在随着它微弱的呼吸,一起一伏,时不时还不正常地抽动一下。空气里弥漫着那种甜腻,令狗作呕的腐烂气味,就是从那伤口散发出来的。

  “老黑!”我扑过去,舌头下意识地想去舔它脸上的血痂。我记得,上次它跟别的狗抢食打架,爪子破了,也是我这样帮它舔干净的,那时候它还嫌弃地推开我的头,嘴里骂着“滚开,口水脏死了”,可尾巴却摇得很高兴。可这次,我的舌头刚碰到那血痂,一股腥臭的苦味,就让我猛地缩了回来,那味道不对,透着死气。

  老黑的独眼(左眼早年被打瞎)费力地睁开一条缝,浑浊的眼珠动了动,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看清是我:“原来……怂货?”

  它的声音哑得厉害:“你……还没被炖汤?”

  它想呲牙,大概是想像以前那样嘲笑我,可嘴角只抽搐了一下,就牵动了肚子上的伤口,疼得它倒吸一口凉气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痛苦声响。

  “我……我找你……”我喉咙发紧,话都说不利索了,鼻子酸得厉害,使劲用脑袋蹭它没受伤的那边脖子,“城里……没了……铁乌龟炸了……阿毛他们……”我说不下去了,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石头。

  老黑的眼暗淡了一下,似乎明白,刚想抬头,可脖子刚动就牵扯到伤口,疼得它浑身一哆嗦。

  它猛吸一口气,然后字从肺里挤出来:“……听……听着,这……地方……没人了……全是……虎子主人那样的……铁皮王八……还有……会咬人的铁鸟……”

  它的爪子,那只曾经拍得我屁股开花的前爪,微微动了动,指向山下某个方向。那里,隔着一条很宽很宽的土路,能看到一些尖尖的房顶。

  老黑喘得更厉害了,胸口的起伏都变得微弱“去……去那边……那有石头房子……顶上……顶着个铁十字架……里面的人……不杀狗……”

  教堂!它说的是教堂!

  我用脑袋拱它没受伤的肩膀:“好!我带你走!跟我……一起走!我拖着你!我能行!”说罢,我发了狠,一口咬住它脖子后面还算完好的皮肉,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拖。

  “嗷——!”老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嚎,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。

  “放屁!”它用尽力气低吼,暗红的血从它嘴边和肚子的伤口处又渗出来一些。

  我吓得立刻松开了嘴。

  它喘得像破风箱,独眼死死盯着我,那眼神里有愤怒,有不甘,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……哀求:“拖着老子……你……你跑得过……虎子?跑得过……铁王八?你这怂货……就这点好……胆子小……跑得快……听我的……”

  它顿了顿,积攒着力气:“那条……大路……是死路!全是……吃狗的……铁皮王八……眼睛……贼亮……”它说的是日军的巡逻车和探照灯。

  “要过去……得……得学你装死的本事……还得……趁它们……放屁的……空档……”。

  老黑的声音越来越低,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暗下去:“快滚……怂货……带着我的希望……滚……铁架子下面……躲着……那里……或许……能活……”

  它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了,只剩下沉重的,带着血沫子的喘息。

  雨花台,这个我以为是希望的地方,却变成了埋葬它的地方。

  我站在破洞口,看着外面那条在黄昏下显得格外宽阔,格外空旷的土路,那些尖尖的屋顶在路的尽头。风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,陌生的味道,像是烧过的蜡烛,混着一种冰冷的石头味儿。

  那是教堂的味道吗?是活下去的味道吗?

  我回头看看洞里蜷伏的老黑,再看看那条通往未知的“生死路”,尾巴死死夹在后腿中间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(第四章 完)

作者有话说:


  希望有时比绝望更锋利。

  它终于找到了老黑——那条教它“骨头不能软”的军犬,如今却躺在雨花台的废墟里,肚破肠流,艰难地为它指了一条生路:远处那座顶着“铁架子”的教堂。

  一边是正在冰冷死去的信仰,一边是虚无缥缈的生机。

  跟它走,一起葬于故土?

  还是信它话,独闯一条“死路”?

  ​这是它必须独自做出的选择。​​

  ​本章揭开:忠诚与生存之间,最痛的一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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