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太平狗
第八章 太平狗
我不知道爬了多久，游了多久，后腿被铁夹子咬伤的地方，泡在污水里钻心地疼，整条腿都是麻的，身上的力气，正一点点被冰冷的污水带走。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沉下去，变成这臭水沟里又一团烂泥的时候…
前面，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！不是火光，是灰蒙蒙冰冷的天光！
出口！
求生的欲望像最后一把火，烧尽了疲惫。我拼命划动两条还算完好的前腿，朝着那点亮光扑去！
“哗啦！”
我撞开一堆腐烂的肢体和破渔网，一头冲进了冰冷的河水！刺骨的寒意让我猛地一激灵，呛了好几口水，但新鲜，还混着硝烟的空气涌进肺里！我挣扎着浮出水面，贪婪地使劲呼吸。
天亮了，灰蒙蒙的，下着小雨。我趴在岸边冰冷的烂泥里，浑身湿透，沾满了黑红色的污泥和不明秽物，不停地哆嗦，嘴里死死叼着老黑的项圈。环顾四周，这是陌生的河滩，长着枯黄的芦苇。城里那噩梦般的轮廓，在远处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，像一头受重伤的巨兽。
离开了……我真的离开了那个地狱。
随后日子变成了一场漫长而灰蒙蒙的噩梦，我拖着那条瘸腿，似一缕游魂，在陌生的山野里流浪。饿了，扒拉草根，啃树皮，运气好能逮到一只慌不择路的老鼠。渴了，喝泥坑里的积水，下雨了，就躲进冰冷的石缝里发抖。
最可怕的不是饿，不是冷，是声音。一声远远的黑管响，一声狗吠，甚至一阵大风吹过树林的呼啸，都能让我瞬间炸毛。不顾，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脏，玩命地狂奔，直到力竭倒下，在烂泥里喘得像条快死的鱼。老黑最后那声吼，还有那震碎一切的爆炸，每天晚上都在我脑子里重放，一遍又一遍。
“快跑——千万别回来了——！”
每次惊醒，我都浑身冷汗，缩在藏身的地方瑟瑟发抖，直到天亮。怂？对，我就是怂，怕死怕得要命。但老黑说得对，怕死，是因为还想当条狗，哪怕只是条在烂泥里刨食的野狗。
那天，我又被一阵密集的“砰砰”声吓得魂飞魄散，那是比黑管声更清脆，更连贯的炸响。我拖着瘸腿慌不择路地逃窜，一头撞进一片稀疏的林子。
“哎哟！啥玩意撞我腿？”一个带着点稚气的声音响起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，想跑，可瘸腿一软，直接摔了个标准的狗啃泥。完了！又是两条腿！
预想中的踢打没来。一只沾着泥巴的小手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脏得打绺的背毛。
“是条瘸狗？咋瘦成这样？”
我哆嗦着，把脑袋死死埋在前爪里，尾巴夹得紧紧的，屁股不争气地一热，又吓尿了。
那声音笑起来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爽朗：“噗！真怂，放个鞭炮都能吓尿！不过没事儿，以后我护着你！咱们的地盘，鬼子可不敢来！”
他把我抱了起来，毫不费力，因为我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了。他身上的味道很怪，有汗味，有泥土味，还有一股淡淡的……硫磺味？但是，这味道却不会让我觉得害怕，因为老黑身上也有。
他把我带回了他们的“窝”，不是石头房子，是山里的土窑洞。窑洞里有股小米粥的香气，混着枪油和潮湿的泥土味。他们人很多，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，打着补丁，但眼睛都很亮。他们叫他“小石头”。
小石头用热水（烫得我嗷嗷叫）给我洗掉了厚厚的污泥，露出了我原本的黄毛。他还找了些草药，嚼碎了糊在我受伤的腿上，凉丝丝的，很舒服。
小石头拿着项圈，对我念叨着：“没想到，‘金陵教导团1935’，连长说你是军犬？教导团可是精锐！打过鬼子的！难怪能从南京城里逃出来！”
他顿了顿，又挠挠头，“但是，我不明白，你也太怂了吧？”
我缩在草堆里，喉咙里“呜”了一声，把头埋得更深了。军犬？精锐？老黑是。我？我只是条被老黑用命换出来的怂狗。那个项圈，是老黑的骨头，不是我的勋章，但我没法解释。
“以后你就叫‘老黄’！跟咱打鬼子！”小石头兴奋地把项圈挂在我的脖子上。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肉，沉甸甸的，像老黑最后的重量。
在山沟里的日子，我还是怕，枪炮声依然让我尿裤子，但小石头总会拍拍我的头：“老黄别怕，咱的枪！打鬼子的！”
他教我听声音：“听！这‘哒哒哒’是咱的歪把子！‘砰！’是鬼子的三八大盖！响得慢别慌！”
我还是怂。每次训练，子弹“嗖嗖”从头顶飞过，我都趴在地上，爪子死死捂着耳朵，尾巴恨不得塞进屁股缝里。小石头和那些兵都笑话我：“瞧老黄，又吓趴窝了！”
“胆子都从屁股漏光喽！”
一个老兵开玩笑地踢了踢我旁边的土坷垃：“小石头，你捡回这么个废物有啥用？还军犬呐，纯粹浪费粮食！”
小石头一把护在我身前，瞪着眼：“叔！不许你这么说老黄！它能从南京城里跑出来，就是好样的！它就是咱的战友！”
说完，他偷偷把省下来的窝窝头塞进我嘴里，小声说：“老黄，别听他们的，你最棒了。”
温热的窝窝头堵住了我的嘴，也暖了我的胃。我看着他维护我的样子，心里某个角落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啄了一下。
那天晚上，我趴在草堆里，想舔着脖子上的项圈，我想起老黑了。我想起有一次，我们看到两条大狼狗，为了抢一块骨头打得不可开交。我吓得躲在老黑身后，老黑却很平静地对我说：“打架就怕了？小黄，我教你个绝招，什么狗都怕，就是阴损了一点...”
那时候我只觉得好笑，现在想来，老黑是在用它自己的方式教我生存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，直到那天。一场伏击战。目标是鬼子一个什么“观摩团”，坐铁王八（汽车）来的。
战斗在山谷里打响，枪声、爆炸声震得山都在抖。我照例缩在一块大石头后面，肚皮贴着温热的地面，抖得石头都在共振。小石头他们埋伏得很好，一开始就打得鬼子人仰马翻。
战斗打到一半时，突然，一股让我浑身血液都能冻住，带着浓烈皮子味的腥臊气，混在硝烟里飘了过来！那味道，是刻在我骨头缝里的噩梦！
虎子！
它居然没死！虽然半边脸被烧得焦黑扭曲，皮毛秃了好几块，但那双绿油油充满怨毒的眼睛，我死都认得！它脖子上还挂着簇新的皮项圈！它竟然还带着鬼子的残兵冲了出来，正龇着獠牙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。他发现了不远处，正在给一个伤员包扎的小石头，便疯狂地扑过来！
那一瞬间，时间仿佛都凝固了。
老黑被炸碎的画面，梦里反复重复出现的那声“快跑——”，项圈冰冷的触感，小石头护着我时坚定的眼神，还有塞进我嘴里温热的窝窝头。
所有的一切，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！不是勇气，是比恐惧更深的东西，一种刻进骨子里，对那股味道的本能反应，还有……对小石头的守护！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尾巴根冲上脑门！
“嗷呜——！！！”
一声我自己都陌生，带着哭腔和无尽愤怒的尖嚎从我喉咙里挤出来！压过了一切的声音！
我贴着地，从石头后面，三条腿爆发出逃命时的速度，扑了出去！
虎子没料到，石头后面还藏着“熟人”，更没料到是它最瞧不起的怂狗！
但惊异过后，虎子迅速冷静下来，一个翻身就一巴掌把我拍翻在地：“你个怂狗，还学会咬了，呵呵！”
看着虎子轻蔑的眼神，还有小石头惊愕的脸，躺在虎子身下的我，此刻目标无比清晰，不是它那张开的血盆大口，也不是它粗壮的脖子，而是它身下那片最没骨头，最软塌塌的蛋皮子！对，老黑的绝招！
它一愣神的功夫，我的犬齿已经带着积攒了，不知多久的恐惧和仇恨，狠狠精准无比地，嵌进了它两腿之间那两粒软中带硬的肉球上！
“嗷呜——！！！！！！”
虎子发出的惨嚎简直不像狗叫，像被掐住脖子的厉鬼！那声音又尖又利，瞬间盖过了所有枪炮！它庞大的身躯像被抽了筋，猛地弓成了一个大虾米！身体瞬间扭曲变形，变成了原地疯狂地旋转、跳跃，试图把挂在它命根子上的我甩掉！
我死死咬着，闭着眼，牙关用尽了吃奶的力气！嘴里全是浓烈的腥臊味和毛茸茸令人作呕的触感！我能感觉到牙齿撕裂皮肉的阻力，能感觉到它疯狂的挣扎，通过我的下颚传遍全身！虎子疼疯了，原地陀螺似的打转，爪子胡乱地刨地，带起漫天尘土！
这一下，彻底乱了它的阵脚，也救了小石头的命！旁边一个八路军战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一下，随即反应过来，“砰”的一枪，子弹精准地打进，虎子因为剧痛而大张着的嘴里！
虎子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，绿眼珠里的怨毒瞬间凝固，然后“轰隆”一声，像座肉山一样砸在地上，四肢抽搐了几下，彻底不动了。
我直到感觉嘴里那玩意儿彻底软了，没动静了，才敢松开嘴，“呸呸呸”地狂吐口水，满嘴都是恶心的狗尿味。然后便浑身脱力，瘫在地上，剧烈地喘息，再然后“噗嗤”，熟悉的暖流……裤裆又湿又热，这次量特别大，特别痛快！
小石头冲过来，一把抱住我，也不嫌我满嘴污秽和一身骚气：“老黄！我的个亲娘哎！你……你……”他看着地上死状惨烈，牙穿蛋碎的虎子，又看看还在哆嗦，尿了一地的我，满脸震惊。
最后紧紧地、紧紧地抱着我，手都在抖：“好样的……老黄……不愧是军犬……你救了我的命……你是我过命的兄弟！”
我缩在他怀里，还在筛糠似的抖，尿渍浸透了他的裤腿。但很奇怪，看着虎子那具连死都捂着裆的扭曲尸体，看着它脖子上那半截象征“皇军狗腿子”的新项圈，再低头看看自己脖子上“金陵教导团1935”的项圈……心里那块压了很久沉甸甸的叫做南京的石头，好像……被我一嘴咬碎了。
后来？后来仗打完了。鬼子投降了。天亮了，真正的天亮了。
许多年以后，小石头复员，带着我回到了他，山清水秀的老家。日子变得……很慢，很暖。阳光晒在稻草堆上，暖烘烘的。小石头娶了媳妇，生了娃。娃会爬了，总爱揪我的耳朵，流我一身口水。我不生气，舔舔他的小胖手。
我还是怕打雷，怕鞭炮声。一听到“砰”的响声，就条件反射地夹紧尾巴，想找个软和地方钻（比如娃的尿布堆）。小石头（现在该叫老石头了）和他媳妇就笑话我：“老黄啊老黄，太平年月了，还这么怂！当年咬鬼子狗蛋的威风呢？”他们笑，我也跟着摇摇尾巴，喉咙里呼噜呼噜响。怂怎么了？我舔着娃掉在地上的芝麻粒，趴在暖烘烘的灶膛边，看着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，闻着锅里炖萝卜的味儿。
太平日子的狗，怂点，舒服。
他没骗我，活着比骨头硬重要！
（第八章 完）
作者有话说：
它从恶臭的下水道挣扎而出，身后是燃烧的故都。
项圈上沾着老黑的血，爪下是陌生的荒土。
饥饿、枪声、无尽的逃亡——活下去，成了它唯一的信仰。
直到那个叫“小石头”的少年将它抱起，笑着说：“以后我护着你！”
军营里，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，它依然怕得漏尿、抖成筛糠。
可当那股刻入骨髓的恶魔气味再次扑来……
当虎子狞笑着冲向它的新主人……
最怂的狗，终于露出了最锋利的牙。
它不是英雄，它只是——
一条想看见太平年的狗。
我不知道爬了多久，游了多久，后腿被铁夹子咬伤的地方，泡在污水里钻心地疼，整条腿都是麻的，身上的力气，正一点点被冰冷的污水带走。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沉下去，变成这臭水沟里又一团烂泥的时候…
前面，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！不是火光，是灰蒙蒙冰冷的天光！
出口！
求生的欲望像最后一把火，烧尽了疲惫。我拼命划动两条还算完好的前腿，朝着那点亮光扑去！
“哗啦！”
我撞开一堆腐烂的肢体和破渔网，一头冲进了冰冷的河水！刺骨的寒意让我猛地一激灵，呛了好几口水，但新鲜，还混着硝烟的空气涌进肺里！我挣扎着浮出水面，贪婪地使劲呼吸。
天亮了，灰蒙蒙的，下着小雨。我趴在岸边冰冷的烂泥里，浑身湿透，沾满了黑红色的污泥和不明秽物，不停地哆嗦，嘴里死死叼着老黑的项圈。环顾四周，这是陌生的河滩，长着枯黄的芦苇。城里那噩梦般的轮廓，在远处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，像一头受重伤的巨兽。
离开了……我真的离开了那个地狱。
随后日子变成了一场漫长而灰蒙蒙的噩梦，我拖着那条瘸腿，似一缕游魂，在陌生的山野里流浪。饿了，扒拉草根，啃树皮，运气好能逮到一只慌不择路的老鼠。渴了，喝泥坑里的积水，下雨了，就躲进冰冷的石缝里发抖。
最可怕的不是饿，不是冷，是声音。一声远远的黑管响，一声狗吠，甚至一阵大风吹过树林的呼啸，都能让我瞬间炸毛。不顾，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脏，玩命地狂奔，直到力竭倒下，在烂泥里喘得像条快死的鱼。老黑最后那声吼，还有那震碎一切的爆炸，每天晚上都在我脑子里重放，一遍又一遍。
“快跑——千万别回来了——！”
每次惊醒，我都浑身冷汗，缩在藏身的地方瑟瑟发抖，直到天亮。怂？对，我就是怂，怕死怕得要命。但老黑说得对，怕死，是因为还想当条狗，哪怕只是条在烂泥里刨食的野狗。
那天，我又被一阵密集的“砰砰”声吓得魂飞魄散，那是比黑管声更清脆，更连贯的炸响。我拖着瘸腿慌不择路地逃窜，一头撞进一片稀疏的林子。
“哎哟！啥玩意撞我腿？”一个带着点稚气的声音响起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，想跑，可瘸腿一软，直接摔了个标准的狗啃泥。完了！又是两条腿！
预想中的踢打没来。一只沾着泥巴的小手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脏得打绺的背毛。
“是条瘸狗？咋瘦成这样？”
我哆嗦着，把脑袋死死埋在前爪里，尾巴夹得紧紧的，屁股不争气地一热，又吓尿了。
那声音笑起来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爽朗：“噗！真怂，放个鞭炮都能吓尿！不过没事儿，以后我护着你！咱们的地盘，鬼子可不敢来！”
他把我抱了起来，毫不费力，因为我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了。他身上的味道很怪，有汗味，有泥土味，还有一股淡淡的……硫磺味？但是，这味道却不会让我觉得害怕，因为老黑身上也有。
他把我带回了他们的“窝”，不是石头房子，是山里的土窑洞。窑洞里有股小米粥的香气，混着枪油和潮湿的泥土味。他们人很多，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，打着补丁，但眼睛都很亮。他们叫他“小石头”。
小石头用热水（烫得我嗷嗷叫）给我洗掉了厚厚的污泥，露出了我原本的黄毛。他还找了些草药，嚼碎了糊在我受伤的腿上，凉丝丝的，很舒服。
小石头拿着项圈，对我念叨着：“没想到，‘金陵教导团1935’，连长说你是军犬？教导团可是精锐！打过鬼子的！难怪能从南京城里逃出来！”
他顿了顿，又挠挠头，“但是，我不明白，你也太怂了吧？”
我缩在草堆里，喉咙里“呜”了一声，把头埋得更深了。军犬？精锐？老黑是。我？我只是条被老黑用命换出来的怂狗。那个项圈，是老黑的骨头，不是我的勋章，但我没法解释。
“以后你就叫‘老黄’！跟咱打鬼子！”小石头兴奋地把项圈挂在我的脖子上。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肉，沉甸甸的，像老黑最后的重量。
在山沟里的日子，我还是怕，枪炮声依然让我尿裤子，但小石头总会拍拍我的头：“老黄别怕，咱的枪！打鬼子的！”
他教我听声音：“听！这‘哒哒哒’是咱的歪把子！‘砰！’是鬼子的三八大盖！响得慢别慌！”
我还是怂。每次训练，子弹“嗖嗖”从头顶飞过，我都趴在地上，爪子死死捂着耳朵，尾巴恨不得塞进屁股缝里。小石头和那些兵都笑话我：“瞧老黄，又吓趴窝了！”
“胆子都从屁股漏光喽！”
一个老兵开玩笑地踢了踢我旁边的土坷垃：“小石头，你捡回这么个废物有啥用？还军犬呐，纯粹浪费粮食！”
小石头一把护在我身前，瞪着眼：“叔！不许你这么说老黄！它能从南京城里跑出来，就是好样的！它就是咱的战友！”
说完，他偷偷把省下来的窝窝头塞进我嘴里，小声说：“老黄，别听他们的，你最棒了。”
温热的窝窝头堵住了我的嘴，也暖了我的胃。我看着他维护我的样子，心里某个角落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啄了一下。
那天晚上，我趴在草堆里，想舔着脖子上的项圈，我想起老黑了。我想起有一次，我们看到两条大狼狗，为了抢一块骨头打得不可开交。我吓得躲在老黑身后，老黑却很平静地对我说：“打架就怕了？小黄，我教你个绝招，什么狗都怕，就是阴损了一点...”
那时候我只觉得好笑，现在想来，老黑是在用它自己的方式教我生存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，直到那天。一场伏击战。目标是鬼子一个什么“观摩团”，坐铁王八（汽车）来的。
战斗在山谷里打响，枪声、爆炸声震得山都在抖。我照例缩在一块大石头后面，肚皮贴着温热的地面，抖得石头都在共振。小石头他们埋伏得很好，一开始就打得鬼子人仰马翻。
战斗打到一半时，突然，一股让我浑身血液都能冻住，带着浓烈皮子味的腥臊气，混在硝烟里飘了过来！那味道，是刻在我骨头缝里的噩梦！
虎子！
它居然没死！虽然半边脸被烧得焦黑扭曲，皮毛秃了好几块，但那双绿油油充满怨毒的眼睛，我死都认得！它脖子上还挂着簇新的皮项圈！它竟然还带着鬼子的残兵冲了出来，正龇着獠牙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。他发现了不远处，正在给一个伤员包扎的小石头，便疯狂地扑过来！
那一瞬间，时间仿佛都凝固了。
老黑被炸碎的画面，梦里反复重复出现的那声“快跑——”，项圈冰冷的触感，小石头护着我时坚定的眼神，还有塞进我嘴里温热的窝窝头。
所有的一切，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！不是勇气，是比恐惧更深的东西，一种刻进骨子里，对那股味道的本能反应，还有……对小石头的守护！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尾巴根冲上脑门！
“嗷呜——！！！”
一声我自己都陌生，带着哭腔和无尽愤怒的尖嚎从我喉咙里挤出来！压过了一切的声音！
我贴着地，从石头后面，三条腿爆发出逃命时的速度，扑了出去！
虎子没料到，石头后面还藏着“熟人”，更没料到是它最瞧不起的怂狗！
但惊异过后，虎子迅速冷静下来，一个翻身就一巴掌把我拍翻在地：“你个怂狗，还学会咬了，呵呵！”
看着虎子轻蔑的眼神，还有小石头惊愕的脸，躺在虎子身下的我，此刻目标无比清晰，不是它那张开的血盆大口，也不是它粗壮的脖子，而是它身下那片最没骨头，最软塌塌的蛋皮子！对，老黑的绝招！
它一愣神的功夫，我的犬齿已经带着积攒了，不知多久的恐惧和仇恨，狠狠精准无比地，嵌进了它两腿之间那两粒软中带硬的肉球上！
“嗷呜——！！！！！！”
虎子发出的惨嚎简直不像狗叫，像被掐住脖子的厉鬼！那声音又尖又利，瞬间盖过了所有枪炮！它庞大的身躯像被抽了筋，猛地弓成了一个大虾米！身体瞬间扭曲变形，变成了原地疯狂地旋转、跳跃，试图把挂在它命根子上的我甩掉！
我死死咬着，闭着眼，牙关用尽了吃奶的力气！嘴里全是浓烈的腥臊味和毛茸茸令人作呕的触感！我能感觉到牙齿撕裂皮肉的阻力，能感觉到它疯狂的挣扎，通过我的下颚传遍全身！虎子疼疯了，原地陀螺似的打转，爪子胡乱地刨地，带起漫天尘土！
这一下，彻底乱了它的阵脚，也救了小石头的命！旁边一个八路军战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一下，随即反应过来，“砰”的一枪，子弹精准地打进，虎子因为剧痛而大张着的嘴里！
虎子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，绿眼珠里的怨毒瞬间凝固，然后“轰隆”一声，像座肉山一样砸在地上，四肢抽搐了几下，彻底不动了。
我直到感觉嘴里那玩意儿彻底软了，没动静了，才敢松开嘴，“呸呸呸”地狂吐口水，满嘴都是恶心的狗尿味。然后便浑身脱力，瘫在地上，剧烈地喘息，再然后“噗嗤”，熟悉的暖流……裤裆又湿又热，这次量特别大，特别痛快！
小石头冲过来，一把抱住我，也不嫌我满嘴污秽和一身骚气：“老黄！我的个亲娘哎！你……你……”他看着地上死状惨烈，牙穿蛋碎的虎子，又看看还在哆嗦，尿了一地的我，满脸震惊。
最后紧紧地、紧紧地抱着我，手都在抖：“好样的……老黄……不愧是军犬……你救了我的命……你是我过命的兄弟！”
我缩在他怀里，还在筛糠似的抖，尿渍浸透了他的裤腿。但很奇怪，看着虎子那具连死都捂着裆的扭曲尸体，看着它脖子上那半截象征“皇军狗腿子”的新项圈，再低头看看自己脖子上“金陵教导团1935”的项圈……心里那块压了很久沉甸甸的叫做南京的石头，好像……被我一嘴咬碎了。
后来？后来仗打完了。鬼子投降了。天亮了，真正的天亮了。
许多年以后，小石头复员，带着我回到了他，山清水秀的老家。日子变得……很慢，很暖。阳光晒在稻草堆上，暖烘烘的。小石头娶了媳妇，生了娃。娃会爬了，总爱揪我的耳朵，流我一身口水。我不生气，舔舔他的小胖手。
我还是怕打雷，怕鞭炮声。一听到“砰”的响声，就条件反射地夹紧尾巴，想找个软和地方钻（比如娃的尿布堆）。小石头（现在该叫老石头了）和他媳妇就笑话我：“老黄啊老黄，太平年月了，还这么怂！当年咬鬼子狗蛋的威风呢？”他们笑，我也跟着摇摇尾巴，喉咙里呼噜呼噜响。怂怎么了？我舔着娃掉在地上的芝麻粒，趴在暖烘烘的灶膛边，看着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，闻着锅里炖萝卜的味儿。
太平日子的狗，怂点，舒服。
他没骗我，活着比骨头硬重要！
（第八章 完）
作者有话说：
它从恶臭的下水道挣扎而出，身后是燃烧的故都。
项圈上沾着老黑的血，爪下是陌生的荒土。
饥饿、枪声、无尽的逃亡——活下去，成了它唯一的信仰。
直到那个叫“小石头”的少年将它抱起，笑着说：“以后我护着你！”
军营里，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，它依然怕得漏尿、抖成筛糠。
可当那股刻入骨髓的恶魔气味再次扑来……
当虎子狞笑着冲向它的新主人……
最怂的狗，终于露出了最锋利的牙。
它不是英雄，它只是——
一条想看见太平年的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