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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缚心的呼吸声平稳传来,像潜伏在暗处的兽。
我睁着眼,盯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。恐惧像藤蔓缠绕上来。我和“深海”三年纯粹的精神交流,在周缚心恶意的解读下,竟变得如此龌龊。
极致的恐惧过后,是彻骨的冰冷。
一个念头破土而出。
[我必须赶在周缚心动手之前,让陆清辞知道我是谁。]
[我必须让他相信,我们之间不是攀附,是不容玷污的、对技艺的纯粹追求。]
深夜,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准备向“深海”的邮箱发送一封简短的信:“我是灯塔。现实中的危机正在迫近我们,有人用我们的通信作为威胁。我需要立刻与你见面。”
指尖悬在发送键上,我却猛地收回。
不行。 周缚心已经偷拍了我的文字,谁能保证她没有监控网络的手段?如果这封“相认”邮件被她截获,无异于将“私下早有联系”的证据亲手奉上。到那时,我们百口莫辩。
唯一的生路,是一次没有任何电子痕迹的、面对面的接触。
可怎么接近他?
他是一座行走的冰山。我只是个刚入学的新生,在他眼里,恐怕和路边的石子没什么区别。
第二天,我顶着黑眼圈去了教学楼。周缚心看见我,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。
我没理她,径直走向公告栏,找到了全院课程表。
周三下午,《文物修复理念与伦理》。
陆清辞唯一一门给本科生开的选修课。以要求严苛、观点犀利、给分冷酷闻名。选课者,寥寥无几。
这就是我唯一的机会。
周三下午,我提前半小时到了教室,选了最后一排。
他穿着一件半旧的亚麻衬衫走进来,身上似乎还带着工作室里大漆和木屑的混合气味。他面无表情地打开课件。
[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,年轻得与他的资历和声望不太相称,但那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,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审慎与通透。]
整个教室一片死寂。他今天讲的是“金缮修复中的残缺美学”,内容艰深晦涩。
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我的目光,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他。他的手指修长,指骨如打磨过的竹节般清隽,右手食指内侧有一道浅白色的旧疤,—— 那是常年握刻刀、摩挲瓷片的痕迹。
讲到一半,他提到了一个核心概念。
“不完全的复原”。
他用极度理性的语言分析着,冰冷得像在解剖一具千年的古尸。
我的心脏开始擂鼓。
就是这个!“不完全的复原”!两年前,“深海”在一封长邮件里,和我详细探讨过这个问题。他认为,最高明的修复,是让时间的痕迹成为器物新的叙事。
他当时写道:“能理解并认同这一层,你我算是同道中人。”
同道中人。
就是现在。
我深吸一口气,猛地站了起来。椅子腿与地面摩擦,发出刺耳的声音。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聚焦在我身上。
讲台上的陆清辞停了下来,抬起眼。那双冷漠的眼睛,精准地落在我脸上,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审视。
“陆……陆老师,”我的喉咙干得发疼,声音颤抖,“关于‘不完全的复原’,我……我有一个不同的看法。”
陆清辞没说话,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。
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将“深海”曾经的观点,用自己的语言组织起来。
“我认为,它不仅是美学选择,更是一种史学态度和伦理底线。”我的声音逐渐清晰,“每一次下笔,都不是在抹杀过去,而是在为器物书写新的生命编年史。所以,它不是‘不完全’,而是‘更完整’地接纳了时间本身。”
我说完了。
整个教室安静得落针可闻。
我清楚地看到,陆清辞那张万年冰霜的脸上,第一次出现了裂痕。他的瞳孔微微收缩,握着激光笔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绷紧。
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那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冰冷,而是剧烈的震惊,和一丝……仿佛穿越了时空的、难以置信的熟悉感。
几秒钟,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最终,他移开了视线,恢复了公式化的表情。
“观点……很有意思。”
“下课后,写一份五千字的详细论述,结合具体案例,交上来。”
他继续讲课。
但我知道。
我成功了。我成功地在他平静如深海的湖面上,投下了一颗石头。
下课后,我双腿发软地坐在座位上。周围的同学看我的眼神都变了。
“沈栖梧,你胆子也太大了,敢在阎王课上唱反调?”
“五千字!太惨了……”
我勉强挤出一个笑,没有解释。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,迎面就撞上了抱着手臂、靠在墙上的周缚心。
“厉害啊沈栖梧,”她走近我,压低声音,满是嘲讽,“为了在陆教授面前刷存在感,都开始玩这种哗众取宠的把戏了?”
“我劝你省省心,”她上下打量着我,“你这点小聪明,还不够格。”
我懒得与她做口舌之争,转身就走。她的声音如影随形,像一条黏腻的毒蛇:
“别得意,游戏,才刚刚开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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